我的人生導師郭義忠先生
郭妙蓉
手機摔落地上的聲響驚醒坐在餐桌前打盹的我。剛剛還看著我和郭老師的Line，恍惚間彷彿有聞到一陣香氣，就只幾秒鐘，但此時不會是別家燒菜的食物香，不像是香水味且沒人走過我身旁，難道是郭老師來看我嗎？這些日子一想起老師過世就忍不住傷感落淚，篤信佛教的室友及學伴淑玲告訴我：剛往生的人，親友的眼淚像是滴血……。我懂，老師終於可以遠離病痛的折磨，但我們的不捨會讓他的靈魂徘迴在人間。
老師愛抽煙，連去年8月休假去探望病中的他，師母說他煙都沒戒，老師笑著跟我說：「是啊！可是一天就只抽幾隻而已。」如果他來看我應該是一陣煙味嗎？
最怕煙味的我第一次鼓起勇氣進郭老師的研究室是向他表明請他擔任我的論文指導教授。老師答應了之後，我厚著臉皮的跟老師說我很怕煙味，老師說那沒辦法，誰叫你要當我的研究生呢！但印象中好像我也沒被郭老師的煙味嚇到而退卻。寫論文期間總得去老師的研究室跟他討論進度，記得研一暑假期間我為論文的方向沒有回臺北家，在研究所及圖書館裡翻找資料，但卻理不出個頭緒，想放空自我，下午便溜去游泳，某天回到研究室後同學說郭老師來研究室找我，真有種作壞事被發現的驚嚇！後來還是被老師碰到他抓到研究室問論文進展，並問我是否要配合他的研究計畫一邊擔任研究助理一邊做論文。當時只想自由的寫論文，居然一口回絕，沒想到過這樣會造成老師的負擔。可能心中害怕被老師問論文進度緊張到沒注意老師研究室煙味薰人。其後幾次向老師報告我的論文進度，一次老師拿著我寫的大綱看了好久都不說話只抽著煙，我凝視著他手中煙頭的灰變長了，深怕它會落在老師的桌上，老師把手中的煙靠向煙灰缸輕輕一彈，終於清了喉嚨，一邊問我每篇英文參考文獻的內容，要我拷貝每篇文獻給他。再不多日向老師報告參考文獻內容時，他居然已經看過所有的文章，還補充我沒看懂的，且問我為何要引用、論文的假設、推論的過程。我回答時緊張到快結巴，看著老師把手上的煙伸到窗外，把頭偏向窗外長長吐一口氣把煙推的遠遠的，突然覺得原來噴煙可以把心中的一股氣長嘆出來。後來，筆試通過後正遇到母親生病住院開刀，趕回臺北一個禮拜在醫院裡陪伴母親，回校時母親的情況一直沒好轉，一夜未眠，隔日清早跑去研究室啞著嗓子向老師說明母親病重沒心思寫論文，打算延半年畢業。老師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反問我：「延後就一定可以畢業嗎? 」我苦笑著說：「應該可以吧」，老師緩了一下說：「你又不是筆試沒通過，況且你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可準備。」我說：「可是我心頭亂糟糟，頭腦不清，怕寫出來的草稿終究過不了老師您這關。」老師哦了一聲，離去前老師說：「你可以再考慮」，我說：「我確定不提7月的論文了。」或許心亂如麻，嗅覺根本麻痺，沒感覺到煙味。隔年初論文口試通過，簡單修改後拿著定稿及中英文摘要請老師指正，老師看了幾分鐘後要我隔天再來拿英文摘要修正版，記憶中他淡淡的笑著跟我說，其實碩士論文就像是做個練習題，找到一個理論或模型將一些資料套入實證而已，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但是博士論文就不是如此了，得有獨立見解，完整的邏輯架構。乖乖！我怎麼覺得郭老師抽的煙不怎麼嗆人，而且他的話好溫暖。
與郭老師的緣分於學校畢業後持續了三十年，應是十分崇拜他豐富的學養、犀利的邏輯推理，令人發笑的幽默感以及溫暖的長者風範所致吧。老師話不多，卻是每說必定直指問題核心。憑我的這點慧根根本無法接幾招老師的提問，畢業後我曾問老師怎麼要收我這個這麼平凡的學生，老師說聰明不是他收研究生的標準，不過也沒說為啥沒拒絕我。倒是有次因為參加繪畫比賽得獎，請休假去領獎後喜孜孜地去他家show給他看獎牌、獎狀及紀念畫冊。沒料到老師居然說起他唸嘉義中學時被美術老師（席德進先生）稱讚他畫得不錯，後來課後就常常被同學找去畫畫，每個週末背著畫具到處去寫生，好像直到高三下學期他媽媽問他是考試要考繪畫嗎？畫畫可以做什麼事？那時他才醒悟開始認真唸書，沒唸幾個月就考上大學。當時聽到開心極了，原來老師以前和我一樣喜愛畫畫，讓我心中有種被肯定的虛榮。老師退休那年，我特地挑了一大組水彩、義大利手工水彩紙、素描專用鉛筆、素描簿送給他當退休禮物，期待他有時間了可以重拾年輕時的嗜好。可惜有些事情不盡如我單方面的想法，每年去探訪老師聊天談及我的畫及參賽或展覽，他總笑著告訴我，送他的水彩他都沒打開。我想或許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回不了頭。
不愛科技、拒絕手機的我，先前還被郭老師嘲笑我的落伍，終究因為外派英國的小妹要與我及父母親聯繫通話而被贈與手機，去年8月間為探望老師與他電話聯繫之後加了他的Line，當晚便把去俄羅斯、英國寫生的作品傳給他看，跟他聊每週去畫室的作業進度、人物各種角度的構圖小稿、近期的油畫創作及一點想法。沒料到次日老師終於傳給我看他畫的一幅水彩畫及鉛筆畫（如附圖）。他說：「五月間外孫要考國中美術班，因此畫了一幅水彩畫及鉛筆畫給他看。已經至少五十年未動過筆，許多技巧細節都已經忘記，手還會發抖，感覺很彆扭，請勿見笑。之後也沒再提過筆了。還是看別人的畫比較輕鬆。」我開心的不得了，老師真的能畫而且寶刀未老！去年應經系為慶祝應經系成立70年應經所成立60年，特別設立專網辦理紀念活動，某日接到系主任張嘉玲老師的電子郵件向我邀請提供畫作為網上繪畫展（9月份），她告訴我是郭老師的推薦，我便義不容辭的接受，上網後我傳連結網址給老師看。11月下旬傳給我及淑玲看他受張主任邀請寫的一篇文章，我們驚艷不已，只能幫他挑出幾個錯字。今年2月初臺北降雪傳去幾張我在辦公室窗口拍得的照片給他，並詢問初一去向他拜年妥適與否？晚上他回了一則簡短的答覆，表示他的情況壞的時候整個早上躺在床上，拜年會給他很大的負擔，後面的文字我看不懂，得猜老師的意思。隔日清早老師再發一次文給我表示身體不穩定，常常在睡覺，因此與我約定我不會去拜年的決定。我答應了，並傳了今年1月間受邀去參加新竹市文化局2018年春之頌臺灣藝術交流展的油畫作品，以及我的作品被刊登在展場入口的大幅廣宣看板上，老師回文寫道：「看到你每一項成就，都會讓我心中湧出一股欣喜！」看完之後我百感交集淚如雨下，直覺很不尋常。深夜與淑玲通訊，她告訴我老師狀況很不好。次日，忍不住打電話到老師家中，師母接電話，表示老師因為治療傷及喉嚨聲帶，他就醒著在旁邊，可是他發出的聲音已經無法清楚辨識，所以無法跟我用電話溝通。當下不知該如何安慰師母，只希望她好好保重身體。掛下電話覺得十分沉重。每年農曆初一是我與老師相處的日子，2月16日我一如既往清晨搭車到臺中，守住與老師的約定直接轉車去霧峰向我的國文老師拜年，當晚回台北後寫了些話Ｌine給老師，睡前發現他已讀，2月18日初三清晨被電話吵醒很生氣，因為睡夢中您來與我長談，我開心您身體似乎好轉許多，2月26日把我去看俄羅斯列賓美院前院長葉列梅耶夫展覽，當場臨摹了一幅名為「十月之火」畫中的主角列寧，自覺得帥到不行，開心的傳去，可惜他再沒點閱。
畫室今年2月份開始畫戴帽Ｔ的男子肖像素描，我的每張構圖小稿，乃至正式大畫看起來都十分陰鬱，卻被繪畫老師大加讚賞，心中百味雜陳。得知老師過世的消息後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才明白原來我是在畫死神的降臨，而該怎麼畫我的恩師呢？老師的治學嚴謹、豁達、瀟灑、幽默眾人皆知，我則回憶起與老師相處的一些平凡小事，感覺老師嚴謹寡言的個性逐漸轉變得溫暖寬容許多，我可以和他天南地北的閒扯，談我的工作，更多是談我到各國寫生繪畫的甘苦。雖然很傷感老師的病逝，但很慶幸有親口感謝他對我人生的指引。謹以此文紀念我的人生導師郭義忠先生。
中興大學農經系75年班
中興大學農經所77年班 郭妙蓉 敬筆2018.3.19
